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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日下,郑军两个方阵一动不动,楚军却在不停移动,只片刻工夫,楚军便排好了进攻阵型。前锋士卒手擎大盾,盾后是长矛兵,后面士卒扇列两侧,主将居中后方。这是锋矢阵。看旗号大约有五千人马。
楚军阵列稳步前行,脚步隆隆,旗甲在烈日下光耀夺目。行出里许后,后面的楚军又开始排兵布阵,片刻便排出两万人马的鱼鳞大阵,紧随前阵跟进。陈封在台上看得清楚,楚军只有主将纛旗堕后,压阵的也只有五千人马。这是全力进攻,不留后手了。而郑军这两个防御方阵只有五千余人,能顶住楚军大军的进攻么?
前队锋矢阵行至距郑军五十步开外便停住,随即漫天箭雨射来。郑军兵士矮身举盾,箭矢射中盾牌的“夺夺”之声此起彼伏,不时有箭射中郑军兵士,惨叫之声四起。但郑军却仍是纹丝不动,将领也并未下令弓弩手放箭回击。待楚军箭雨稍缓,便有人将受伤兵士抬到阵后救治,又有兵士立即补上空缺。箭雨停了,楚军后队鱼鳞阵也到了,锋矢阵又继续前进。只走了十余步,郑军方阵两翼的弓弩手开始放箭,羽箭破空之声“嗖嗖”,几乎连成一片。楚军前军脚步不停,只举盾防护。郑军箭雨虽不及楚军密集,但距离更近,楚军又在行进之中,防护不严,是以杀伤力更甚于楚军。楚军阵中不时有士卒倒下,但楚军阵型不乱,脚步不停,仍是稳步行进。
双方只距二十步,郑军阵前的兵士已能看清楚军的胡须,楚军后方战鼓突然响起,楚军齐声大喊,一齐冲杀过来。脚步极快,阵型却仍是丝毫不乱。前军长矛挑翻郑军阵前的鹿砦,锋矢阵的尖锋便插进郑军两个方阵的缝隙处。但郑军两个方阵瞬间便融合了,插进去的楚军便如撞到大石,只见前方到处都是盾牌,盾牌后都是寒光闪闪的长矛。
寒光闪动,热血飞扬,绞杀开始了。
冲入方阵的楚军士卒越来越多,但每个人面对的都是漫无边际的盾牌,盾牌后还有闪着光的短刀,带着血的长矛偶露峥嵘。一个又一个士兵倒下去,一个又一个士兵冲上来,有楚兵,也有郑兵,两方兵卒绞在一起,已分不清彼此。绞杀像一个漩涡,从阵型前方漫延到全阵。双方兵卒已完全杀到一处。郑军阵型开始有些散乱,赵广、文越在阵中纵马厮杀,喝令兵士补上倒下兵士的位置,这才勉强维持阵型散而不乱。
眼见楚军渐落下风,楚军后方中军的号角响起,阵前楚军鱼鳞大阵分为两半,前军万人开始冲锋。旌旗漫天而来,几乎遮住烈日。秦玉看了一眼陈封,见他还是神闲气定,想说什么终于没有说出。中军只有亢营残兵和近卫亲军共两千人,如何抵挡楚军?
楚军大军冲上来,郑军瞬间被湮没,倒下的人越来越多,但已没有人能再补位。赵广、文越已杀红了眼,身上铠甲、战袍被血污染透,只不知是敌人的还是自己的。
陈封终于动了,他没有说话,只是看了一眼陈肃。陈肃也没有说话,转身下台,上马提枪,一声呼喝,两千中军便跟着他杀了出去。
此时只剩一百亲兵护卫中军。
陈封看着陈肃率军冲入敌阵,身影在千军万马中若隐若现,忽然说道:“孝正是我族弟,”他声音低沉,像是对秦玉说,又像是自言自语。
“他自幼丧父,家境艰难,我父亲便将他养在我家中。他从四岁起便跟着我兄弟们同吃同睡,同读书同习武。他跟我最是亲近,甚至比我的两个亲弟还要亲近,我父亲待他也甚于我等亲子。我承父亲武职入仕从军,便将他带在身边,初时只做我一个随从。我身边大小事务都是他料理,事无巨细,他都料理得极有条理。冲锋陷阵,他不如我,但他想的比我更多,也比我更细。多少次战事危急,都是他出谋划策,助我脱离险境。”秦玉看着陈封,不知他这时为何会说起这些事,也不知如何回话,只得任由陈封说下去。“我没有虚报过他的战功,却也没有埋没他的功劳。他如今做到正六品武职都是他自己挣来的。”陈封叹了一口气,“可我从未令他身罹今日之险,他若有事,我无面目去见我父亲。我宁愿自己去冲锋陷阵,也不愿他去......”他似乎说不下去了。
秦玉道:“制司且放宽心,孝正身经战阵无数,更兼有众多亲兵护在身旁,定能化险为夷。制司身为三军主将,岂能以身犯险,临阵指挥也只有制司当得。”
陈肃率军冲入阵中,郑军缓了一口气,但楚军立时山呼海啸般涌来,又将郑军压得喘不过气来。陈肃抬头看时,周围已见不到一点缝隙,都是楚军身影。所幸这晴川平原地形不大,楚国大军无法全面展开,因此郑军还能抵挡一时,但楚军还有万余人马没有投入战场。陈肃知道,必须把楚军都拖进来。
已是申正时牌,两个时辰过去了,厮杀渐渐变成肉搏,陈肃、赵广、文越各率一军被分割包围。三人都已全身是伤,却仍在竭力拼杀。突然身后的郑营号角响起,陈肃的牙旗快速挥动,赵广、文越心领神会,一声令下,率兵士向陈肃处杀去。郑军突然变招,楚军有些措手不及,竟被他们冲出一阵,三支军马靠近了许多。若是他三人合兵一处,便可集中兵马突围。楚军变化也是极快,号角声起,众兵卒全力截杀,三人相距不过十余丈,但前进一步却已难如登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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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肃在阵中看到一员楚将正指挥兵卒包围三支郑军,知道这是楚军上将,若能斩将,或可搅乱楚军。看看相距只三十余步,那将又高居马上,无人遮挡,便将长枪横在马上,取下腰间弓,捻雕翎,搭鹊画,一箭射去,正中楚将面门,那将倒头撞下马去。郑军兵士见了,齐声欢呼,楚军震动,阵型便有些散乱,赵广、文越奋力向陈肃处杀来。三支牙旗越来越近,终于就要合在一处了。
楚军后军一万大军开始动了。兵马迅速分开、汇合,只片刻便排成鹤翼阵。两翼展动,向两侧包抄而来。这无疑是想要围歼郑军。
陈封早已知道,何璠定是想要吃掉自己全部兵马,是以他一直留着一万五千人马为后备,就是在等这个时刻,他不想让郑军跑掉。但陈封看到这一万后备兵马终于动了时,脸上却掠过一丝喜色。他一直在等的也是这个时刻。他终于等到了。郑国将士们终于顶到了这个时刻。
鹤翼阵的两翼包围已将合围,郑军的战鼓突然响起。鼓声密集激昂,如同奔腾的马蹄声。马蹄声随之从远处传来,同时传来的还有战马的嘶鸣和将士的喊杀声。
左右两侧各有一支骑军从远处原野尽头奔驰而来,将旗上都是一个“王”字,正是斗营王凤和房营王焕两支骑军。
战马如同烈火掠过原野,瞬间便到了眼前。骑士手中的骑兵弩开始放箭。密集的箭雨过后,外围的楚军兵卒已倒下许多。随即战马如同洪水涌入楚阵。刚围上来的楚军兵卒还没有对内圈的郑军开始绞杀,阵型便分崩离析。骑士们如虎入羊群一般,所到之处人命贱如蝼蚁,倒地的兵卒便再也不可能爬起。踩在身上的也许是敌人的马蹄,也许是战友的脚,此刻的身体卑贱如泥,也终将融入泥土。
再精锐的轻装步兵,在平原上面对骑兵也毫无抵抗之力。这已不是厮杀,而是屠杀。不到半个时辰,楚军已开始溃散,阵型不复存在。
看得这里,陈封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了笑意。楚军本还有五千人马压阵,看到两翼郑军骑兵杀出的时候,他们便开始向前急进,准备投入战场。但步兵的速度怎么可能快得过骑兵,他们赶到阵前的时候,已见到有退回来的楚军兵卒。督阵的将领手起刀落,斩了一名溃兵。军令传下,督阵的兵卒又杀了十几个溃兵,但后面的溃兵像乌云一般卷了过来,没有人能挡住溃败了。大溃逃便这样开始了,楚军的纛旗被溃兵簇拥着,向北方逃去。
秦玉双膝跪地,跪向尸横遍野的战场:我们才是胜利者。他无法掩饰内心的震撼。虽自幼习读兵法,精研古之战例,钦慕“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儒将,但真正亲眼目睹如此惨烈的战阵厮杀却是生平第一次。无数人倒在这片原本充满生机的原野,原本的绿色山谷,此刻也变成死灰与腥红,但争战还是不能停止,天下一日不能一统,争战便一刻不能停息。
郑军骑兵仍在掩杀,步兵却已无力追击残敌,活下来的兵士和将领都瘫倒在地,就倒在无数尸体中间。陈肃与赵广、文越相互搀扶着走了回来,身上虽已伤痕累累,却幸而活了下来。此刻,只怕所有人都是同一个念头:幸好还活着。
夜幕降临时,王凤和王焕率骑兵回到军营。他们追杀了十余里,缴获许多粮草。楚军主将和溃兵向宿州逃去。这一夜,全军休息,整个军营似乎停顿了,只有收治伤兵的几个帐篷连夜忙碌着。次日,郑军开始清理战场,整顿部伍。这一役,郑军战死两千余人,伤两千余人,尚有战力的兵士不足七千人。战场之上楚军战死者五千余人,俘敌千余人,余者便不得而知了。清理战场又收缴许多粮草,与淮阴的通路已然打通,大军便不必再忧心粮草之事了。
陈封令明日休整一日。夜间安州军报到了,郑军大捷。原来安州何瑛处军马自得知郑军兵进应州时便连夜起兵回援,但安州城内张先却昼夜紧盯楚军动向。见他拔营便即出城,张先兵少,不敢直接进攻,只尾随楚军不时袭扰,楚军无法全速进军,一日只走三、四十里。一日后,张先得到陈封军令,便尾随楚军过了葱岭,到长亭发起攻击。杨显已占据长亭,与张先前后夹击,何瑛猝不及防,全军败退。去应州、宿州之路已被杨显截断,何瑛只得走小路退回楚境宁县。如今张先、杨显两军合一,正向晴川行来,预计明晚可到。于是陈封令全军再休整一日,又派人回应州探听战况。第二日晚张先、杨显军马到了,随后应州军报也到了,应州城已克。
周严、郭岩二人用秦玉之谋,昨日晚间遣三千兵士攻北城,两千兵士偷袭西城,西城果无防备,被郑军登上城头,打开城门。郑军又从背后攻击北城,北城也被攻克,郑军全军进城。但楚军却誓死不退,与郑军巷战,占据几个大宅及州衙抗击郑军。周严因应州本是郑地,不愿百姓受损过大,没有用火攻。是以直到今日午时才攻克楚军全部据点。楚军三千兵马全部战死,主将李固亦死于乱军之中。
陈封大喜,遣秦玉明日领兵五百押送一千余楚军俘虏并郑军伤兵至应州,待宿州收复后即放俘虏回楚。再命秦玉与周严率部一同赶回,只留郭岩镇守应州。与秦玉相约宿州城下会合。
次日,陈封率军取道宿州,三日方到。一路之上,斥候不断回报,楚军残兵陆续汇聚宿州,已聚集近两万兵马。何璠征集当地民夫加固城墙,打造守城器械,又向大户征粮,却不侵扰贫苦百姓。何璠自恃兵多,不怕被围,已遣兵马打通往寿州的粮道,似要作长久打算。
陈封到了宿州城下,在南城外十余里处安营,结三座营盘,深沟高垒,也不出战。如此两日,秦玉与周严率军赶到,黄梃也随军到了,他伤虽未愈,却已无大碍,坚持与周严一同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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