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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妙小姐,”车刚驶出,蒋斯与笑道,“原来你真的叫妙妙。”
缪攸不习惯坐在别人车的副驾,尊重有余,亲近太过。她有些拘谨地轻微伸了伸腿,又被安全带缚住,紧紧贴靠在座椅上。
蒋斯与注意到她的不自在,收敛了笑,打开音乐。车身隔音效果极好,安静的小夜曲像月光一样流淌出来。缪攸静了静,问他:“这是去哪?”
蒋斯与说:“送你回家。”
缪攸转过头惊诧地问:“你知道我家?”
蒋斯与坦诚地说:“不知道。”
缪攸像被自己挖了个坑,可又说不出他的什么不对,隔了半晌才说:“其实不用这么麻烦。”
前面路口有些堵,蒋斯与缓缓踩下刹车,停在一辆私家车后。周五晚高峰,主城几条路段永远堵得水泄不通。蒋斯与随意地用手指敲了敲方向盘,说:“别墅太远了,我开车出来方便一些。”四句话拆成了两句,各说一半,缪攸却听懂了。她顿了顿才又道:“给你添麻烦了。”
蒋斯与偏过脸来笑了笑,像是从没见过这么客气的人,有意逗她:“妙妙小姐。”此妙妙非彼缪缪。公司同事总爱用半熟的昵称拉近莫须有的关系,缪攸不拒绝,也不走心。这个社会都是如此,称兄道弟亲热极了,可谁又和谁相熟。独善其身已属勉强,再也负担不起旁人。
但人总需要被理解,被关爱,被人用一句像甜品店橱窗里展示的虚假糖霜一样的称呼叫上一声,“缪缪小姐”。
缪攸手心出了汗,下意识低头摆弄手机。即使知道蒋斯与叫的不是“缪缪”,她也在心里七弯八绕地紧张了起来。
前车终于缓缓开动,蒋斯与没再说话。在行进到下一个路口前,缪攸终于从手机里抬起头,把导航栏的地址递到他面前:“你在这里停就好。”地址看上去不像一个小区的名字,但蒋斯与什么都没问,说:“好。”
一路上车辆缓行。缪攸遵循她自己独有的严谨的社交礼仪,绝不在旁人在场时擅自玩手机。为了不显无礼,她只稍微几次望向右侧窗外,很短时间就转了回来,大多数时候都端正坐着直视前方。
蒋斯与从没见过任何一个副驾上的人像缪攸这样拘谨,仿佛他车技太差却正单手逆行一百八十码狂飙在京沪高速上。不过蒋斯与也没有载过其他人,无法对比。过了一会儿,他从小夜曲换到了斯特拉文斯基的芭蕾舞曲,骤变的音乐风格才令缪攸有了轻微动静。她转过来对蒋斯与说:“钱……”刚说了一个字,音乐炸起一个高度,掩盖了她接下去的话。蒋斯与调小了音量,等她继续说。缪攸停了一会儿才说:“钱,我转你微信可以吗?”
蒋斯与的表情看不出同意还是不同意。缪攸想,她第一次找鸭子,实在不知道业内的结款流程。或许这样一笔还算巨额(仅对缪攸自己来说)的支出,走的是公司业务合作结束后的财务流程,有专门的会计对账开票,账期或许半年以上。就像古代电视剧里,富家大户逛青楼,统一记在家族账上,每到一定时间就有人专门去结费用吧?
缪攸越想越觉得自己是吃了贫穷限制想象的亏,捧上钱还要被嘲笑土鳖。可是道德责任感又令她有了些底气。她与蒋斯与的关系,是正当的服务关系,可能不合法,但她尊重服务方的服务与尊严,秉持着职业无贵贱的君子之德,努力用一种大方的、正常的、开诚布公的语气说出来。
然而,她却没等到蒋斯与的回答,因为蒋斯与的手机响了。
蒋斯与的手机被随意放在中间的杂物盒里,他瞥了一眼,来电号码并不眼熟,等了一会儿,想等到未接通后自动挂断。缪攸礼貌地询问:“需要帮你拿手机吗?”蒋斯与说:“不接了。”缪攸想问,万一是客人呢?但话到嘴边吞了下去。即使蒋斯与比街面上她见过的绝大多数男生都更像正人君子,但他在第一次见面时给缪攸留下的印象太过赤裸直白,根本无法掩盖。
手机响了不算短的一段时间,挂断后,缪攸不知为何松了一口气。她的手机从来都是静音模式,恐于任何信息提示音,每每响起,都像施加一道她无法拒绝的伤害。蒋斯与和她不同,蒋斯与是向外的,他甚至是主动需要外界的,因为他的职业,也因为他的性别。
男性气质生理上是朝外的,包括他们的性器官构造、性行为方式。这也使得每一次交媾中男性都是入侵者。即使当下五花八门的两性社会学和社会性别研究都在试图从意义上平复男女权力差异,但在生理上无法否认这一点,甚至连同性别内的交媾,也要分出上下攻受。
入侵简单粗暴,毁灭而非重建,责任与忠贞不在此生理性范畴。这就让承受方承担了所有后果。缪攸恐惧这些后果,更恐惧这种无法改变的因生理差异而带来的绝对不平等。读书越多,年岁越长,对用爱情做成的迷魂药的抵抗力就越强。她宁可在痛苦失眠时花钱找一个鸭子稍稍倚靠,也不愿交一个社会意义上的男友以此将自己的一部分不可控的被伤害权交到他人手上。
蒋斯与严格按照缪攸给出的导航路线行驶,没有一次偏航,尽职得像一个专车司机。其实专车司机也好,鸭子也好,他与缪攸的关系都是一样的,一个服务者和一个客户。蒋斯与想,缪攸是不是有一套标准的社交模版,只要是她自己以外的所有人,都用敬而无失恭而有礼但完全不熟的态度应付。
他想问缪攸是不是从没有参加过朋友间的线下游戏,从没体会过不设防备不筑高墙的社交快乐,结果他真的问了出来。
缪攸有些迷惑,下意识想说她在这个城市没有朋友,但她无法定义“朋友”。什么算朋友?缪攸对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处理得太差劲,只知道客气守礼,不给别人添麻烦,也不让别人难堪。蒋斯与送她上班,也接她回家,这些都是别人的好意,她除了道谢,将它们记在心里,并怀着亏欠的心,不知道还能怎么办。
蒋斯与的问题很简单,却让缪攸想了半天,最后如实说:“我在这里不认识什么人。”蒋斯与反应很平淡,没有任何怪异和夸张,像是见过太多世面,什么都不足为奇。他甚至还说了一句玩笑:“你都知道我叫蒋斯与了,也不算什么人都不认识。”说完自己倒先笑了起来。缪攸看着他笑得像是一个最平常的大学男生,心里忽然一动,问:“你多大了?”蒋斯与露出一口白牙,挑了挑眉,反问她:“你猜猜看。”缪攸望见他眼底的水波,漆黑的瞳孔,还有笑起来时弯弯的卧蚕,想说他看上去不过大学刚毕业的样子,可又转而想起他在床上的声音,语气还有措辞,最后礼貌地笑了笑,说:“我猜不出来。”
蒋斯与好像一点也没有隐私的概念,他很轻易地就告诉缪攸:“我今年二十八。”缪攸在心里想,原来蒋斯与和她只差一岁,可他身上的活力是她二十五岁时也没有的。蒋斯与说:“妙妙小姐,我比你想象的大还是小?”
缪攸不知道男士是否也有年龄焦虑,含糊地回答:“差不多。”蒋斯与又笑了,好像被她拙劣的敷衍手法逗乐了,说:“年龄不过是一段没什么意义的漫长岁月罢了。”缪攸第一次听人这么说,忍不住问:“你家人不催婚吗?”
“我不结婚。”蒋斯与脸上的笑意很快淡下去,并不生气,但不再解释。
缪攸敏锐察觉自己碰到了对方的雷区,立刻识趣地闭上嘴。但过了没多久,她袒露真心,既想挽回错误,又想安慰对方,认真地告诉蒋斯与:“我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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